服装加工

隐入尘烟最后一家裁缝店

发布时间:2023/1/28 16:29:21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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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用这篇短文,致敬一个正逐渐消失转型的行业——裁缝,我要写的这家裁缝店开了一百年,是我传家之事业。

我的父母师从我奶奶,一生做裁缝。算上我奶奶,我们家的裁缝店开了近年。她们开了我们村第一家裁缝店,随着她们的老去,也极有可能成为最后一家,并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。

解放前爷爷奶奶到上海混穷。爷爷做了码头工人,奶奶为了补贴家用就帮人家缝缝补补,时间长了无师自通,学会做新衣服,渐渐就开成了裁缝店。奶奶说开始开店时只有我大姑和二姑两个孩子。我的爸爸还没出生。爷爷为人忠厚老实,奶奶为人善良小巧,时间一长,交了好多朋友,也遇到了很多好心人帮助,就在上海安下家来。

解放后,码头工人翻了身,我家也过了几年好日子。但是好景不长,遇上文革,全家被下放。回到农村我们家一无所有,奶奶在政策的缝隙间断做着裁缝,并把手艺传给了初中没毕业的爸爸。后来爸爸结婚成家,妈妈也顺理成章成了裁缝。

今年父亲74岁,母亲70岁,依然没有间断过手艺。如果有人进了我们家门,必知道我们家的行业。客厅的每一个角落,都堆满了布,左间屋里面放了一块大大案板,南边最明亮处及阳台,放了三台电动缝纫机、一台锁边机、一台缝扣机。现在的缝纫机上,除裁缝必备的剪刀、针线之类,还有老花镜,它是老裁缝的晚年的职业工具,也是人生道具。

因为常常要赶工,有些衣服必须要在某天完成,必须要在某天穿,年轻时父母常常是通宵加班。我小时也常在缝纫机的嘟嘟声中进入梦乡,又在缝纫机的嘟嘟声中迎接新的一天。制衣工作是个仔细活,每一步都要用眼盯着,每一针一线都离不开眼睛。早早的,父母眼睛就花了,早早的就戴上了老花镜。我初中以后,帮父母做一样家务事,我想是很多同龄的小朋友都没有经历过。这个家务就是“穿针引线”。我闲下来的时候,妈妈会拿来针和线,让我穿好线,并比划一下要留多长线,然后咬断(传父母的习惯,我们断线的方式不用剪,用牙咬,特别省时间)。后来家里加工工作服,母亲会拿一包针,我很轻易的一根根的穿好线,再把针一根根的安订在缝纫机前的墙边上,一字排开,供母亲取用。

父亲和他养家的案板

不过大部分时间,是父母自己穿线。他们有他们的办法。还有一阵流行过穿针器,很小的一种玩意,不太实用。现在父母要穿针,必须迎着灯光,用大拇指靠在针鼻的侧面顶端作参照物。一般逗个几次就穿上线。他们穿针引线的样子很专注,老花眼透过明亮的镜片,专心的盯着针鼻,静静的平住气,旁若无人的将线伸向针鼻的方向,一丝不苟的如同刚上学的小学生。老花镜微微的反光,有时白亮,有时微黄,在这光里,我常常想起许多细枝末节的故事。

在我上学前的几年,是我们家最风光的时刻,那时远近多个村庄,只有我们一家裁缝店。一到逢年过节,或者谁家遇到婚丧嫁娶之类大事,就是我家最忙的时候。当时的农村普遍条件不好,只有遇到特殊时刻,才可能从牙缝里扣出点钱,去市场买块布,然后找裁缝做件新衣服。我小时候,最骄傲我爸妈的职业。因为很多熟人到我家做衣服,都会带点吃的给我。糖果、梨、苹果等等,真是应有尽有。

我儿时记忆里,裁缝家最热闹,我们家常年有都有七八名学徒,我记得几十年前一位师姐初中毕业,来跟我爸学裁缝手艺,她深信这个行业广阔的未来:“人永远都要穿衣服,所以裁缝的前途一定很好!”

父亲对穿衣有自己的观点,对正长身体的孩子,他认为穿要大一码,布要厚实。不能刚好裁制合身,不然孩子身体长得快,今年穿过明年就小了,多么浪费。布为什么要厚实呢,那是因为老大穿小了,给老二穿时就可能磨不坏,老二穿过指不定老三、老四也能搭着穿些日子。如此刚好不浪费。大人穿的衣服,关节处要肥,方便下地干活。只有婚衣,我爸才认为一定要“合身”“得体”,这样穿起来精神,好看又有新气。

我妈也一样,坚持每个人穿的衣服都要按每个人的身体剪裁制作。如果是熟人好朋友,我妈妈常常是做一半就把人家叫来试试,看看哪里不太舒服,妈妈说叫“看着不顺眼,摸着不舒服”那就一定要调调改改。或者把线收紧点,或者把缝缝封的窄些。

父母都喜欢为他人做嫁衣,他们以此为荣。我爸认为做人不仅要乐于为他人做嫁衣,还要有能力做最好的嫁衣。他们兢兢业业、认认真真,一针一线的努力,只为做出最美丽、最让人满意的嫁衣。在他们一生中,为无数新人做了最好看的嫁衣。有时我们家在吃晚饭,提到谁谁亲朋好友时,我妈就会自豪的说,“**他父母结婚的新衣服就是我做!”“**爷爷过寿新呢子大衣是我们家做的!”

裁缝家的儿子也有骄傲的时光,每到年后上学,我们多数会得一些新衣服,崭新的,发着光,带着一些不怎么刺鼻的染料味。从小到大,这是我闻过最好的闻的味道。我昂起头,穿着妈妈新做的衣服,坐在自己的位子上,仿佛全班的小朋友目光都在我这里,心里甭提可开心了。不过我记忆里的新衣服,多是哥哥穿小了的衣服。春节后几天得闲,妈妈会用一些边角料,为哥哥穿小的衣服装饰一下。比如给磨毛口袋缝上新的包边,为领口封上新的里衬布,或者加两个新口袋,可以放更多的玩具……

老裁缝家就是个手艺人家,不会穷,因为总有制衣的客人时不时的付一些手工费,但是也没有富过。或者小钱小用,或者聚在一起办个大事。比如我上学交的各种费用。我们哥俩在学习上费用,是我家的头等大事。学校收的学杂费、资料费、上大学后住校的生活费等等,我爸妈总是早早的就给我准备好,每一次我都会早早的交,不是班级第一名,最少也是前几名。

那几年,我爸爸开始办裁缝培训班,开始几期人很多,不过渐渐的人就少了,缝纫培训班倒是多了起来。再往后,培训班也没了,学员也没了(许多年后,裁缝店也没了)。

唯一留存父亲某期培训班毕业照

八十年代末的一天,我爸与我我妈聊天:

“现在年轻都出去打工了,谁还有心思坐下来学裁缝!”爸说。

“是的,我看我们得想些新办法了,现在做衣服的人也越来越少了。”妈妈答道。

“可不是吗,我听说汇通市场买一件新衣服的钱,比来我们家做衣服的手工费还便宜,真是世道变了。”

到我上初中时,我们市的小商品市场“汇通市场”火了起来,里面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商品,这些五花八门的商品琳琅满目,应有尽有,关键是还便宜。比如说衣服,自己买块布到裁缝店做,手工费要几十元。而在汇通市场,买件新衣服,也是几十元,买到穿了就走,不用等,方便还可以还价。

爸爸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因为这行业是我们一家的人生计所有依靠,“照这样下去,所有裁缝店都将关门!”本不善言辞、忠厚老实的父亲不得不四处联系业务。我的三表哥当时在我们肉联厂做小领导。在他的关照下,我家终于联系了一些服装加工业务,爸爸回来又请了些工人,开始批量加工衣服。这时加工一套衣服,除去工人工资等开销,利润只有几元或者几毛钱。但是衣服量相对多,依然还能维持一家人生活。

好景没有持续几年,肉联厂改制,三表哥他们全下了岗,我们家也断了最大的生活来源。没办法,爸妈他们只好到市里布匹市场,租了个廉价的小门市,继续零零散散的承接服装加工。

当时我刚好高中毕业,考上一当时不是大学的高校。哥哥已经高中毕业几年,在一单位边打工边自学大学文凭。

我上高中时,我爸妈带着他们的一班徒弟,被公办服装厂集体招安。厂里给爸还发了工作证,我们全家都很开心,感觉爸爸也有了单位了,成了正式工,不过没干一年,厂就倒闭了。我爸只好出来自己开服装厂,厂好开业务难接,时间不长,也关门了。我们家又继续在电台后的小门市上开裁缝店,为人零散的加工、缝补衣物。有一个假期我回家拿生活费,看到妈妈递过来的一叠整齐的零钱,我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。尽管心里很酸,暗暗发狠要好好用功,尽早攒钱孝敬母亲。

回头说个有趣的事,我爸与我妈为客人量体方法不一样。平常情况下我爸量的多,我爸用尺,量做衣服的客人领口、袖长、腰围、肩宽等等。他会量制衣需要的身体各部位,严格按尺寸制衣,通常客人都很喜欢。遇上家里亲戚或者熟人,或者我妈妈的朋友,这个阿姨那个阿姨的,多数是我妈量体,我妈不识字,也不习惯用尺量体。她用手量,用目测。这个肩宽多长,袖长多少……她量过身体,数字尺寸全是她估算出来的,我爸有时没法下手,我妈只好自己下剪裁衣,我妈剪布裁衣也常常靠手测,大多数情况下,客人穿起来,也刚好合身。许多在我家裁衣服的客人都夸我妈的眼光准。不过在我爸的影响下,妈妈也逐渐被“同化”,用尺子量,家里裁缝工作也开始有明确分工。我爸专门负责量体、裁布,妈妈与学徒(工人)负责缝制、熨烫等。在生意好的时间,我妈就负责接待与量体,当然都是用尺子,按我爸的要求记下需要的尺寸。

来我们家做衣服的客人,随着年代的变化也不断变化。几十年前,常常是结婚的新人、过生日的老人,或者逢年过节要添衣的远近乡邻,他(她)们专门到集市上买布,男的往往只是卡其灰、藏青蓝等少数几种,女子制衣布从颜色到料子就五花八门,品类种相都很多。再后来追求时髦的年轻去市场上买衣服,只有一些老年人才来我家制衣。

到了我上大学时,大家都买成品衣,我家只能接工厂里的工作服做,一做就是几百套,统一规格。我妈不喜欢这样的衣服,她说“这衣服没有个性,也没有感情,大家都一样,这样穿衣很让人不喜欢。”

那时我家的店在市电视台后院墙外的一个极小的门市,除了做批量的衣服,还做椅套、沙发家具套,就连帮人家缝一些炸线的,裤角边之类的都成了“主要”业务。这些业务的收入越来越低,甚至已经不足以养家。

现在各种现代化的制衣工厂正不断降低手工成本,如我父母这样的传统裁缝已经日落西山,父母的门市早已经不租了。他们正慢慢老去,脚步也缓了下来,但是时代正在大步前行。孩子都另择他业,他们也老眼晕花,现在的街头已经很难见到“裁缝店”,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品牌的时装店。

但是,我家的缝纫机还如宝贝一样不能丢。门市没了就回家继续做。戴上老花镜,父母每日还是手脚不停,一天也吃不了闲饭。现在,还有一些老朋友来“照顾”父母的生意,缝的也多不是衣服,各种沙发套、旗帜、布袋等等。这些生意,都是零散的,批量小到大厂看不上。但是老朋友毕竟越来越少,父母的年龄也越来越老,手脚大不如前灵活,无论是速度与质量都在变化。

父母就我和哥哥两个孩子,都另择它行,与裁缝行业风马牛不相及。我和哥哥小时候放假,也常帮父母缝一些直线类简单活计,等长大了两人都不碰缝纫机了。而且我们也常劝父母不要干了。但是她们有他们的坚持,爸爸站在案板前有布裁,妈妈坐到缝纫机前有衣缝,那是她们最心安的事。

许多事是事与愿违。曾经很抵制买衣服的父母,今天全身上下里外的衣服全是买的成品。有一年圣诞我们这市场打折,爱人以很优惠的折扣价钱为父亲买了一件羽绒服。父亲穿上后也是爱不释手,眼里都放着光,他当时激动的说了一句话“这价钱也就是自己做的工钱啊。”

我有时在想父母总有一天,会动不了缝纫机。有一次与爱人谈到缝纫机怎么处理时,爱人反问我“你看我们的小家哪里需要这个呢?”是的,父母的宝贝,未来竟然无处安放,真是愁人。

前两天回父母的老宅,又听到缝纫机嘟嘟声。我知道闲不住的父母又在帮老主顾缝些物件。现在他们主要职责是照顾孙子孙女,他们不要我们的钱,他们自己接点衣服缝缝,就足够他们简朴的生活了。我妈一生好强,自己再苦也绝不愿伸手要别人的钱,现在老了也一样。

从不停止劳作的母亲

我记得我一考上高校时想——等我将来工作了就不让父母干了,拿工资就让他们享福。谁知到工作了,并没有帮到他们什么,反过来是他们操心我的成家。等我有了媳妇成了家,生了孩子没人带。反到是要他们帮忙带孩子。好不容易我和哥哥的小大子上初中省事了。没想到党的政策开放,又来了个小二子,现在他们又在帮我们照顾小二宝。七十好几了,还是没闲下来,他们为我带孩子,也不要我们的生活费,做了一辈子的裁缝,他们积蓄足够爷孙两辈用的。

我和哥哥都是警察,每次见到我们穿警服样子,爸爸妈妈的眼里都放出光来,他们的孩子长成了他们希望的样子,那是他们最开心的事。

我与哥哥尽管没干裁缝,但都是裁缝培养出来的,是爹妈缝出最得得意的“作品”。可以说没有裁缝,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。“大恩不言谢”,就让我写几个字,纪念一下这曾经很火的行业,曾经养活了无数人、美丽的了无数人、成就了无数人的裁缝店。

今天,如果你在街角旮旯碰巧看见小小的裁缝店,或者是市场边守着一台缝纫机的孤独的“缝补匠”,请您微笑的问个好,因为他们当中,有我坚守本业、辛劳一生的父母。

(贾云,7月10日初成,9月7日发于中国作家网,9月14夜再改)

老贾的时光书

老贾:

一介乡野散人,半生两点一线。

书不及五车,足不迈二门。

瘦如竿,无有缚鸡之力;

愚如叟,难辨是非曲直。

入夜不睡,日出难醒。晨昏颠倒,黑白不分。

居一方斗室,空思万里江山。

睡三尺之榻,遥想一马平川。

领二两碎银,操心家国天下。

侥幸偷生与衙内,跑腿乞食于俯仰乡间。

坐井观天说故事,浅尝人世间半分苦甜。

常钓淮水河畔,难得二指白鱼。

人生已过半百,码字只为心安。

标签一:市公安文联会员;标签二:南陈大(南陈集中学);标签三:南京工程学院(机专);标签四:淮安。

从一无所有,到成家立业,虚度四十余载。表面上平平安安,碌碌无为,符合平凡幸福生活的所有定义。然而每每在更深沉的时刻,时常遇见自己蠢蠢欲动的内心与不能安定的灵魂,在苟且的时光里撞来撞去。偶尔也会闪点火花,进而化为些许文字,算是寻常饭菜里点点的调料。

期待并感谢您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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