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爱都小语
题记:缘分,是一个奇怪的东西。有缘千里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缘分无形,可是,缘分又实实在在地存在。人这一生,在什么样的时间,遇见什么样的人,是定数。
①
那年六月,我读高中二年级,刚过完17岁生日。那时候,我生活在一个镇子上。这个镇子不同于普通的小镇,它比一般的小县城都要大,这里既有地方镇政府,又是一个很大的林业局的所在地。但是,还不能不把它称为“镇”,因为这里既有工人,又有农民。
我叫唐唐,这个名字,现在叫着感觉很正常,而且还透着点儿诗意,可是,在三十多年前,可不是这样,因为这个名字,我还没少哭鼻子呢。小时候,小朋友总爱借着谐音给我起外号,“糖球”“糖块”什么的。
我出生的年代,农村的女孩子一般都会被冠上“娟、静、梅、丽……”这样的名字。我的爸爸,姓唐,我的妈妈也姓唐,她们就是农民,但是,在那个年代,她们又不同于普通的农民,因为他们都读到了高中毕业。那时候,大学没有扩招,实在是太难考了,高考落榜后就都回家务农了。他们给女儿起名字,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,他们认为这个名字,既简单,又不俗。
他们还有一点不俗,他们摒弃了农村多子多福的观念,只生了我一个孩子。他们把自己没有实现的理想寄托在我身上,我从出生便受到了严格、良好的教育。虽然是农民家庭,但是因为他们有文化,不管是种地,还是过日子,教育孩子,他们都懂得用科学的思想做指导。我爸种地,妈妈高中毕业就学习了服装裁剪,在家里开服装加工店,日子过得殷实。
我小时候,我们镇上的孩子,大多是散养的,自由生长,能读书的就读书,读不好书的,要么当兵,要么招工,农民家庭的孩子就回家种地了。我是公主,是圈养的,是闻着书香长大的。我的爸爸妈妈不仅懂得应该让孩子多读书,更超前的是,那个年代,他们就想到了让我学习特长。
那时候,买成品衣服的人很少,大多是买布料加工,裁缝是相当挣钱,吃香的职业,而且交人。镇上大多数老师都喜欢到我家做衣服,尤其是音乐老师、美术老师、体育老师,一方面是因为我妈妈的手艺好,另一方面是因为在我妈妈这里,只要是老师来做衣服,加工费她都是给打折的,有时候甚至不收钱。我妈妈这样做,自有她的目的,她是为了她的女儿学习方便。那时候,镇上没有少年宫,也没有特长班,我却能学习手风琴,学习声乐,学习画画,都是妈妈求这些老师给我辅导的。
就这样,我不仅学习成绩好,而且琴棋书画,什么都会。在我们的镇子上,我是与众不同的,文化熏陶,艺术陶冶,让我既有书卷气,又有文艺范儿。
初中毕业,我以全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。我去住校了,周六中午放学后坐大客车回家,周日下午再坐客车去学校。
我读高二那年的六月份的一个周日下午,我照例站在路边等我常坐的那辆大客车去上学。客车还没来,却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面前。我奇怪,因为这样高级的轿车在我们的镇上是不常见的,就是在县城里也很少能见到。
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了,我邻居家的儿子王小东从车上下来了。小东比我大三岁,初中毕业就在镇上的塑料厂打工。小东学习成绩不好,但是主意多,从小就是孩子头,我管小东叫东哥,从小就受到小东的庇护。小东在塑料厂也不在车间干活,他跑销售,采购,按照现在的公司体制,他也属于管理层,公司高管。小东善交际,和厂长都称兄道弟。
“唐唐,上学去呀?”小东问。“嗯,东哥。”我简略地回答。“你别等客车了。”小东一边对我说,一边趴在车门上对车里的司机说:“楚哥,这是我家邻居唐唐,在县一中上学,你把她捎去吧。”我听见车里被叫楚哥的人说:“上来吧。”没等我同意,小东就伸手接过我的拎包和背包,放在了车后座,又拉开副驾驶的车门,让我坐进去。“唐唐,把安全带系上。”小东提醒我。可是,我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轿车,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安全带,安全带又在哪里。小东见我没有反应,就伸手从我的头侧面的车门框上拉出一根带子,抻长,递给司机,司机把带子的卡扣插好了。
我感觉自己有些好笑,连安全带都不会系,我自嘲地笑了,说:“真不好意思,我不懂。”但是,多年以后我才知道,就是我不经意地自嘲一笑,搅乱了一个人的平静。司机说:“没事儿。”这时,小东又嘱咐:“楚哥,你慢点开,唐唐胆小。”“嗯,放心吧。”司机一边回答小东,一边按一个按钮,车窗缓缓地升上了,车子也慢慢地启动了。
我第一次坐这么舒服的车,车外热得像下火一样,车里却凉快得很。我长这么大,一直都是坐长途客车,出远门坐过几次火车。那时候的大巴车,很多都老得掉牙了,有人形容那时候的车破,编了一句很形象的俗语:“(车)除了喇叭不响,哪儿都响。”坐这样的车,冬天冷,夏天热,有时候,还会半路抛锚,等着路过的车,把这一车人捎走。
我正偷偷享受着,听见司机说话了:“你上高几了?”“高二。”我赶紧回答。“你家一直都在这儿住吗?”司机又问。“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。”我疑惑,他怎么会这样问。“不像,你不像这镇上的孩子。”我没有接他的话,我都习惯了,我从小听惯了这样的话,就连我爸爸妈妈都这样说:“唐唐,你不属于这里,你要去北京,去上海,去见更大的世面,去过更好的生活。”
这时候,我的思维才回到这个楚哥身上。这个人叫楚天舒,他的大名,我是早有耳闻的,或者说,在这个镇子上,这个人是妇孺皆知的。他出名,是因为他有钱。我早就听说,他是我们县第一次办个体工厂的。那时候,对这样的个体业者有一个时髦的称呼,叫老板,我早就听小东说过,这个楚老板有很多工厂,塑料厂都不算什么,他还有糖厂,榨油厂,制米厂,木材加工厂,酒厂。
制米厂和木材加工厂是最挣钱的。这里有林业局,木材多得是,以前都是卖原木,楚老板办起了木材加工厂,把原木加工成板材、木方,听说连树皮和锯末子都能卖钱,就一个木材加工厂都让他挣得盆满钵满了。我们县产大米,而且水土好,大米特别好吃,但是,以前都是装成50斤,斤的大麻袋,低价卖了。自从楚老板办了制米厂,我们县的大米就闻名全国了。因为楚老板把大包装换成了小包装,他的塑料厂给大米制作了统一的包装袋,上面还印上了商标,他派像小东这样的人全国各地去推销,大米的卖价就涨了几倍,他低价收农民的稻子,高价卖自己的大米。他不但卖大米,而且用稻壳酿酒,他又开了一个酒厂。
他出名的另一个原因,是因为他几乎解决了全镇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,那时候还没听说HR这个名词,但是,那时候,他就找了几个有文化的高中毕业生,专门负责招工,培训新工人。
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头,至少像我爸爸的年龄,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,原来这么年轻,看着比小东大不了多少,但是,眼神和小东不一样,究竟怎么不一样,我又说不上来。
“我也在一中上过学。”他说。我吃惊,在一中上学的学生哪有不考大学的,大学毕业的人,谁会再回到这个小地方。我本想不问,因为我妈妈早就教育过我,不要打听别人的私事。但是,因为是和上学有关的事,我又实在忍不住,于是,我试探着问:“你大学毕业几年了?”“我没考大学。”他回答。听了他的话,我震惊又懊恼,我本以为自己的问话很聪明,没想到还是揭人伤疤了。
我决定,不管怎么好奇,我都不问了。没想到,他好像洞穿了我的心思,他侧脸看着我,笑着说:“你就不好奇?”既然被看穿了,就实话实说吧,我想着,也侧过头,看着他,说:“好奇,但是我怕伤害你。”我看着他,不知道是不是有钱人自带光芒,我发现这个男人长得还挺帅的,虽然气质有点冷,但是,和我们这里的男人都不一样,那时候,我们镇上的年轻男人流行像港仔那样的背头,他的头发却很短,寸头,上身穿着一件湖蓝色的棉质T恤,不是我想像中有钱人的样子。
他又笑了,这次笑得比较随性,“小丫头,你看我是能被伤害的人吗?”他说。是啊,人家都这么有钱了,还有什么能伤害到他呢?我感觉今天的我很愚蠢,我决定不再说话了。但是,那时候,我还小,还不谙世事,许多年之后,我才明白,再强大的人也有软肋。
没用我追问,他自顾自地说:“我老家不在这儿,我小时候,我家在山东,我爸身体不好,治病花了很多钱,也没治好,还欠了很多债。我十岁的时候我爸去世了。我和我妈就到这了,亲戚在这儿给我妈介绍了一个男人,但是那个男人抽烟喝酒,喝完酒就耍酒疯,打人。我妈就带我自己过了。”
我感觉他说的话没头没脑,也没敢插嘴,就静静地听着。“我和我妈在这没有地,亲戚借给我们一间旧房子,我和我妈就靠‘捡’为生。”他把‘捡’字咬得有点儿重,“我们什么都捡,能吃的,能穿的,能烧的,能卖钱的,我们见什么,捡什么。但是,不管怎么穷,我妈都得让我上学。”他停了一下,看着我,问:“是不有点儿像故事?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好不做声。他又接着说:“高二那年暑假,我妈为了捡路上的一个酒瓶子,被车撞死了,我就彻底没了生活来源,就退学了。”
他说得很平静,但是,我听得很揪心,或许是女人天生的同情心,或许是读书人的惺惺相惜,我感觉鼻子有点酸,急忙把脸侧向窗外。
他看穿了我的心思,就转了话题:“你成绩怎么样?”“还行,我总能考第一。”我回答。他笑了,说:“语文老师怎么给你这句话打分呢,句子结构没有问题,但是语义有问题。”他这样一说,气氛就轻松了很多,我也笑着说:“那我修改病句吧,这句话应该这样改:‘非常好,我总能考第一’。”说完,我们两个人都笑着不语。
坐大客车要四十多分钟的路程,坐轿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。他没有把车停在校门口,而是停在了稍远一点的地方,他也下车了,一边帮我拿书包,一边说:“你多走一会儿吧,我要是把车停在校门口,让你同学看见了,你还得费口舌解释。”其实,我也这样想,上学快两年了,我还没有看见哪个同学坐这么高级的车上学,如果让同学看见,还真得费劲解释。我认可地点点头。
②
一转眼就到了暑假,一天下午,我在家里学习,爸爸妈妈去省城进布料还没有回来。小东来了,我挺奇怪,问:“东哥,你怎么没上班?”“今天没什么事儿,就提前回来了。”小东说,“你也休息一会儿吧,大春他们几个都在我家呢,烤肉,你也一起吧。”大春他们几个都是我的发小,我还真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们了。我说:“东哥,你先回去吧,我换一件深色的衣服就去。”
我刚走到小东家院门口,就闻到了烤肉的香味,听到大春他们几个的说笑声,我大声打趣道:“我这是未见肉影,先闻肉香啊!”刚说完,我怔住了,我看见小东他们几个围坐在桌子周围,一边吃,一边喝酒,楚老板坐在炉子旁边在烤肉。我一时语塞,不知道说什么好,楚天舒好像看出了我有点儿不知所措,就笑着招呼我:“唐唐,来,尝尝楚师傅烤肉,看看味道如何?”
我走过去,还只是笑,我实在不知道这个招呼该怎样打,是叫他楚老板呢,还是和小东他们一样叫他楚哥呢?大春给我搬了一把椅子,让我坐下,这时,楚天舒已经夹了一碟刚烤好的肉,放在我面前,说:“唐唐,吃这个吧,别吃凉的,硬了。”我笑了笑,说:“谢谢。”小东看见了,故做嗔怪道:“楚哥,你偏心啦!”楚天舒指着桌上的空盘子,说:“唐唐,你让他们几个自己说,他们吃几盘了。”
小东看着我,似有不满,又似娇宠地说:“唐唐,我也真就不明白了,你说你吧,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,我们宠你也就算了,这楚哥也宠你,可就没法解释啦!”“因为我比你们都小,尊老爱小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。”我调侃地回答小东。小东见怼不过我,就转向楚天舒,说:“楚哥,你别看唐唐现在挺可爱的,她小时候可烦人了,我们干什么坏事她都不敢,还非得跟着我们。”大春听小东这样说,接话说:“唐唐,你还记不记得,有一次我们要烤土豆,去偷土豆,你非得跟着。”我摇着脑袋,故意说:“不记得有这事儿。”大春见我不认账,就对着楚天舒,说:“她胆小,还非得跟着,东哥让我领着她,她看见有人来了,吓得‘啊啊’喊,结果,别人都跑了,就我俩被抓住了。”大春瞪了我一眼,接着说:“她手里什么都没拿,我手里还拎着土豆秧。人家把她放了,揪着我找我妈,我妈把我狠狠地一顿骂。”
大家说说笑笑地吃着,楚天舒见我吃得差不多了,说:“唐唐,让他们喝,我领你偷土豆去,偷回来咱们烤土豆。”大春嘴快,说:“现在哪有土豆啊!”我看见小东抬脚在桌子下面踢了大春一脚,大春闭嘴了。参加工作以后,我回忆起当年的那一幕,不得不承认,小东的情商还真是高,大春就不行,哪有反驳领导提议的道理呀!我站起来,跟着楚天舒走出了院门。
我们俩一直朝镇外的田地走,我找不到话题,他也不说话。此时,太阳西斜了,我们俩默默地走在落日的余晖里。正是农民收工的时间,.路上,开四轮车拖拉机的,骑自行车的农民络绎不绝,看到我们两个在路上散步,投过来的多是审视的目光,我清楚地看见,一辆四轮车上坐着的几个女人看见我们,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,我感觉很不舒服。我的大脑飞速地旋转着,我要找个理由回去。我正想我爸妈什么能时候回来,灵机一动,说:“我爸妈出门了,我还得给他们做晚饭,咱们回去吧。”
他听我这样说,终于开口了:“你都能做饭了,唐唐,你今年多大了?”我以为她要夸我能干,就说:“十七,十七周岁。”他侧过脸看着我,不说话,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怪怪的感觉。见他还没有回去的意思,我就故意放慢了脚步。他看我没跟上,就转过身,说:“咱们回去吧。”我偷偷地舒了一口气。
走了几步,他自顾自地说:“我生君未生,君生我已老。我离君天涯,君隔我海角。”他见我没有反应,便问我:“唐唐,你背过这首诗吗?”我没背过,我以为是我还没学到的课本中的,就问:“是高三的吗?”问完我又后悔了,他没上过高三啊,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。“不是。”他淡淡地说。停了一会儿,他也没看我,眼睛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,自言自语似的,说:“我比你大十五岁。”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,就没有接话。
又是沉默,我们俩默默地走到小东家门口,他突然说:“唐唐,好好学习,一定要考最好的大学,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我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答。看着他走进院门,我心里还是有点儿七上八下的,为什么,我不知道。
③
那年的8月18日是小东婚礼的日子,他来我家做礼服的时候就和我说,希望我能做他们的伴娘,伴郎也是我们的发小厉国,我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。为了当好伴娘,我妈给我做了一条水粉色的及膝礼服裙,去省城上货的时候还特意带着我,给我买了一双银灰色的拉带小皮鞋。我还挺期待小东的婚礼的,特别想看看小东那天是怎么人模狗样的,也很期待当他们的伴娘,应该很有成长感。
婚礼那天早晨,我妈给我涂了淡淡的粉和淡粉色的唇彩,我有点儿抵触,感觉不习惯,但是我妈坚持,我妈说既然答应人家了,就要做好,不能影响人家婚礼的效果。穿戴整齐,我感觉别别扭扭的,都有点儿后悔接这差事了。
小东家的门口停着好多车,但是,不像现在的婚礼车队,都是一样的车,那时候的婚礼用车杂七杂八的。我认识楚天舒的车,他的车排在最前面,也最好看,黑亮黑亮的,尤其是车前面那四个套在一起的圆环车标,特别醒目。
走进院子里,我看见已经来了好多人,多数都是小东的朋友,应该是一会儿跟着小东去接亲的。我一眼就看见了楚天舒,在这样的人群中,他很醒目,别人都说说笑笑地,只有他静静地站在那儿。他也看见了我,朝着我笑了笑。我走了过去,我决定和小东一样称呼他,我叫了一声:“楚哥。”算是打招呼。他点点头,还是笑着不语。
这时候,厉国走过来,我看见他也穿了一身正装,胸前戴着一朵粉色的花,飘带上写着“伴郎”两个词。他和我是初中同学,初中毕业就不念了,和小东一起在塑料厂打工。他从小就胆小,没什么主意,估计在厂子里也得靠小东罩着。他看见楚天舒,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:“厂长。”楚天舒笑着说:“你今天也很帅啊,有没有对象,要是有,今天一起办了吧。”“没有,没有。”厉国竟然有点儿面红耳赤。
“唐唐,你的胸花呢?”厉国问我。“没人给我呀?”这时,我才想起来,我也要戴像厉国那样的胸花。还没等我再说话,楚天舒问我:“唐唐,你当伴娘啊?”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我们正说着,小东的二姐过来了,手里拿着伴娘的胸花,叫我:“唐唐,二姐帮你戴上。”二姐一边帮我别胸花,一边嘱咐我:“唐唐,一会儿到饭店门口下车的时候,你机灵点儿,那帮小子准备了两大袋子杂粮,里面还掺了黄豆,列架子要打你俩呢。”听二姐这样一说,我又懊恼了,我只想体验一下当伴娘的感觉,却忘了我们镇上的习俗,原来是给新郎新娘撒撒彩纸屑,图个好彩头,后来就逐渐演变成打伴郎伴娘了,负责打的都是新郎的朋友,年轻力壮的小伙子,下手没深没浅,伴郎伴娘往往都被打得抱头鼠窜。
二姐看见了厉国,对厉国说:“厉国,一会儿下车时你别先跑,你挡着点唐唐。”厉国无可奈何地说:“二姐,你看我这身子骨,我能挡住吗?”我能理解厉国,就他那瘦得麻杆似的样儿,自己都自身难保,还能保护我。
“厉国,把胸花给我,我当伴郎吧。”站在一旁的楚天舒突然开口了,周围的人好像都听错了似的,不约而同地惊讶。厉国更像傻了似的,没有反应。楚天舒又重复了一遍:“厉国,把胸花给我,我当伴郎。”厉国这才如梦初醒,把胸花摘下来递给了楚天舒。
说说笑笑的人,都不吱声了,周围一下子安静了,大家都疑惑楚天舒为什么要这样做,以他的身份,他是不会给别人当伴郎的,更何况是给自己的下属,但是谁都不能说出口,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做。但是,我知道了,他还没有结婚,因为我们那里的习俗,结婚的人是不能给别人当伴郎伴娘的。我又狐疑,这样的高富帅,三十二岁了还不结婚,不是生理有问题,就是心理有问题。
二姐离开没有多久,婚礼司仪和小东从屋里出来了,司仪招呼让接亲的人上车,他看见楚天舒戴着伴郎的胸花,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表情,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,好在他的职业素养还不错,马上调整了表情,什么也没问。让我奇怪的是,小东一点儿没有惊讶,作为新郎,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临时换了伴郎,而且换了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伴郎,他连问都没问一句。我当时只以为他情商高,多年以后,我才找到了答案。
司机又兼做了伴郎,接亲的路上,我们的车上只有楚天舒、小东和我。楚天舒开车,小东坐在副驾驶上,我坐在后座。我感觉车里的气氛有点儿诡异,明明是去接亲,他们俩一句都没说和婚礼有关的事儿,两个人在谈工作,说建加油站的事儿。我特别希望小东问问楚天舒,他为什么要当伴郎,可是他就不问。那一路我都在想楚天舒说的,他比我大十五岁的话,我发现我在同龄人中的那点儿小聪明,在他们面前,一文不值,成人的世界我还真不懂,尤其是他们这样的成年人。我把脸别向窗外看风景,努力不去听他们俩的话,不去想他们。
接亲的仪式很繁琐,好在没有我的事儿,我和几个认识的女孩儿闲聊,我也心不在焉,这些天来对小东婚礼的热情一扫而空,我很盼望婚礼快点儿结束,我想回家。
接到新娘,我们的车上就多了一个人,新娘和我一起坐在后座。我真没有想到,小东情商那么高的一个人,怎么娶了这样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,空有一副好皮囊。她没有看到楚天舒戴着伴郎的胸花,大惊小怪地问小东:“伴郎呢,怎么没有伴郎?”“楚哥当伴郎。”小东回答。听说楚天舒当伴郎,她没说感谢的话,反倒急了:“这怎么能行呢?怎么能让楚哥当伴郎呢!你找不到伴郎不早说,我找啊!”她这一串连珠炮,小东估计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了,没回答。她还要说什么,刚一张口,还没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,就听见楚天舒说;“弟妹,我当伴郎你不高兴吗?”楚天舒这一句话结束了“伴郎”话题,新娘终于闭嘴了。我心里偷偷地想:新婚之夜,小东还不得把她打个鼻青脸肿。想着,我差一点儿笑出了声。让她这一闹腾,我都忘了一会儿下车会不会挨打的事儿了。
婚礼在林业局最大的一个饭店,我们的车刚到饭店门口,鞭炮声就响了,震耳欲聋。我透过烟雾,看见有好几个小伙子一手拎着袋子,另一只手伸进袋子里攥着什么,分列在通往饭店大门的两侧,虎视眈眈,跃跃欲试。我的心彻底凉了,心里想:他们一定不敢打楚天舒,那就得打我自己了。
我正琢磨着,鞭炮声停了。小东脱下了自己的西装,先下了车,帮他的新娘开车门。我刚要下车,就听见楚天舒说:“唐唐,你先别动。”我以为是程序不对,应该让新娘子先下车呢,我就没动。小东用西装盖住新娘的头,扶着新娘快步跑进了饭店,“打手们”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他们几下,站在原地都没有动,应该是等着伴郎伴娘下车,打个过瘾呢。我刚要开车门,就听见楚天舒说:“唐唐,我先下车。”我以为他也要像小东护着新娘那样护着我呢,但是又一想,怎么可能呢,他手里也没拿衣服啊。
我正瞎琢磨呢,他已经把我这边的车门打开了,说:“下车吧。”我看见“打手们”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我们这里。楚天舒锁了车门,说:“走吧!”他用右手搂住了我的肩膀,我打了一个激灵,我感觉比挨打还紧张。他搂着我往前走,“打手们”看见他胸前赫然地戴着伴郎的胸花,一个个都讪讪地笑着,泄了气,看着我们大模大样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去。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当伴郎了,我抬起头,看着他的眼睛,真诚地说了一句:“谢谢!”他没有说话,只是用力地楼了一下我的肩膀,然后松开了。
婚礼开始了,气氛喜庆又热烈。那时候,农村的婚礼不比城市的婚礼,城市的婚礼仪式高雅,农村的婚礼为了突出热闹的气氛,主持人会有很多调侃的语言,尤其爱调侃伴郎伴娘来博大家的欢心。
新郎和新娘介绍完恋爱史,交换戒指,接下来就到了调侃伴郎伴娘的环节了,这是婚礼主持人的惯用程序。让主持人始料未及的是,小东的婚礼上,临时换上了这样一位重量级的伴郎,伴娘看着又是一副学生模样。那时候,在那个镇上,人们可能不知道镇长是谁,但是没有人不知道楚天舒是谁。他戴着伴郎的胸花站在新郎的身边,让婚礼现场安静了许多,主持人说话也很谨慎。台下的嘉宾也没有大声喧哗的了,宾客们可能都很感慨吧,感慨小东有面子,能请动楚天舒做伴郎。
主持人又不能省略调侃伴郎伴娘的环节,那样婚礼仪式就太短了,显得他没有水平。主持人让乐队给了很长一段音乐,他才理清了思路,缓缓开口:“今天,我们不仅见证了一对新人的幸福,今天的婚礼现场还因为一对俊男靓女的到来蓬荜生辉,让我们把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楚天舒先生和美丽的伴娘。”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位主持人,这个环节他用了这样的过渡语,下面的内容应该就是雅俗共赏了。
果然不出我所料,他先问楚天舒:“楚先生,不知您有没有注意,您一走进婚礼现场,台下就一片哗然。”偌大的礼堂更安静了,大家都想听听他怎样回答。他没有说话,先低头看看了,然后,一脸无辜地说:“我的拉链拉好了。”这下,台下真的一片哗然了,大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。我一直以为他不苟言笑,没想到,还挺幽默,或者说聪明,他可能和我妈想的一样,既然答应人家了,就要做好。
主持人知道了他的态度,也就放松了很多,又接着说:“楚先生,我想替台下所有的未婚女性问您一个问题,可以吗?”“当然可以。”他笑着回答。主持人故意走到台边,对着台下的宾客问:“美女们,你们想问什么问题?”台下七嘴八舌。然后,主持人转回身,说:“楚先生,请问您有——女朋友吗?”他都没有犹豫一下,说:“没有。”台下一片尖叫声。听到他这样回答,主持人又对着台下说:“姑娘们,加油啊,你们都有机会!我再替你们问一个问题。”主持人又问楚天舒:“楚先生,请问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?”“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。”谁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,婚礼现场有安静了。主持人反应很快,他马上问:“这位幸运的女孩儿在婚礼现场吗?”“这个保密,因为她还小,我在等她长大。”台下一阵唏嘘。我却感觉他说多了,人家主持人只问女孩儿在没在现场,又没问女孩儿多大,我觉着他这话说得无脑。
主持人听他这样回答,应该是决定转移话题了,他说:“让我们祝福这个幸运的女孩儿。楚先生,我们的舞台上就有一位美女。”他走到我面前,接着说:“我们的伴娘不仅美丽,而且知性大方,您喜欢吗?”话题转了,大家知道现在就是调侃,台上台下的气氛又都活跃起来。我猜想,他一定会顺着主持人的意思说,因为不管是谁,只要来当伴郎伴娘了,就都会让婚礼完美,如果逆着说,那就等于砸场子。“喜欢。”他大大方方地回答。主持人又开始问我:“伴娘,我们的伴郎英俊潇洒,年少多金,您喜欢吗?”我也大大方方地回答:“喜欢。”主持人满意地笑了,一切顺利。他接着说:“既然彼此喜欢,不如就趁着这个良辰吉日,把好事定下来怎么样?”还没等我说话,楚天舒先开口了:“可以。”我看见主持人向楚天舒投去了一个感谢的眼神。主持人又问我:“美丽的伴娘,你同意吗?”我大声说:“我同意。”我听见新娘在一旁嘟囔:“还真像求婚啊!”
见我这样配合,主持人眉开眼笑地说:“口说无凭,以物为证,伴郎伴娘交换一下信物吧。”听他这么一说,我倒是有点儿急,我什么都没有啊!这时,楚天舒走到了我身边,一边摘他的手表,一边说:“时间仓促,没有时间买钻戒,就以手表为证吧!”说着,他抬起我的左手,把手表戴在了我左腕上。主持人显然是想让婚礼快点儿结束,他紧接着问我:“伴娘拿什么作信物呢?”我急呀,我身上没有能摘下来的东西,楚天舒悄悄地对我说:“亲我一下。”我马上心领神会,立刻说道:“我亲他一下,作印证吧!”说完,我踮起脚,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。台下一阵起哄,虽然是演戏,我还是羞红了脸。
典礼顺利结束,接下来是新郎新娘给宾客敬酒环节。楚天舒拿着托盘,托盘里放着酒瓶和酒杯,我倒完酒,再把酒杯递给新郎新娘。
敬完酒,宾客们陆续退席了,新郎新娘,伴郎伴娘,主持人,再加上小东的几个朋友,我们才坐一桌吃饭。吃饭的时候,我想着要把手表还给他,一边摘手表,一边说:“楚哥,你的手表可重。”还没等我把表摘下来,他却按住了我的手。我急了,低声说:“我不能要。”他却毫不顾忌地说:“送出去的东西,哪有要回来的道理。”一桌的人都听见了他的话,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们,我也不顾及了,坚持要摘手表。他按着我的手,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:“你送给我一个吻,我也还回去?”我还要坚持,小东说话了:“唐唐,戴着吧。”听小东这样说,我知道我的反对无效,所以就不坚持了。
吃完饭,我刚要起身回家,楚天舒说:“唐唐,我送你回去。”我想,这样也好,我把手表偷偷放在他的车上,于是,就坐上了他的车。没想到,他却把车往市场的方向开,我急忙说:“楚哥,方向错了。”他却说:“等一会儿送你回去。”车在一家修表店门口停下,她带着我进了修表店,表店的老板操着一口广东口音和他打招呼:“楚老板,有何贵干啊?”他一边和修表师傅打招呼,一边把我的左手抬起来让师傅看,说:“毛师傅,你看看这块表她戴得卸下几节表带?”师傅看了看,说:“卸下两节就行。”他就伸手来摘手表,我急忙阻止:“别摘了,这样挺好的。”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的心思,命令似的说:“不行,这样太松了。”就把手表摘下来递给了师傅。修表师傅一边卸表带,一边抬头打量我,说:“小姑娘好福气。”我知道他误会我俩的关系了,误会就误会吧,我也没法解释,我也不能解释。卸完表带,师傅又给我讲了讲带这表的注意事项。
从修表店出来,他还不把车往我家的方向开,而是开上了环城路,我也不想说话了,我就安安静静地坐着。他也不说话,开着车,在环城路上转了一圈又一圈,我都没数一共转了几圈,他终于送我回家了,在离我家还有两条街的路口他停车了,他说:“唐唐,你爸妈要是知道了手表的事儿,你就说还给我了,你把它放起来吧,上大学再戴。”我听话地点点头,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。我们谁都没有说再见。
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和我妈撒谎,我把手表偷偷地藏在了书包里,上学戴上,回家就摘下来。
④
我上高三没多久,我妈在省城盘下了一个店面,又雇了几个工人,前店后厂,扩大了经营。我也再没有回过老家。
高中毕业,我又以全省第三名的成绩考去了北京,考上了最好的大学,学习通信。上大学,我又偷偷地戴走了那块手表,一直戴着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始终认为它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一个物件,虽然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牌子。直到我研二的时候,有一个师哥告诉我,我戴的手表叫劳力士,他说要好多钱。只要知道珍贵就行了,时至今日,我也没有去考证那块表多少钱,因为我知道,那是一场没法用钱来衡量的遇见。
硕士毕业后,我去美国读博,博士毕业后就留在美国工作了。在美国工作的第二年,公司派我和另外一个同事回国谈一个项目。项目的对接方是深圳的一家公司,我把谈判地点定在北京,我是有私心的,因为在我读研的时候,我爸妈就在通州买了房子,开了一家私人订制服装店,经营规模比以前小了,但是收入比以前高得多,最主要是离我近。
谈判很顺利,签完合同,我的同事就回美国了。公司同意我在国内多待几天。一天晚上,我带着爸爸妈妈去吃杭帮菜,我们走进饭店,服务员正引导我们找座位,我听见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叫我的名字,我回头找,我登时愣住了,我再仔细看,我没有看错,是楚天舒,这时他也站了起来,他在和两个男人吃饭。
就在我愣怔的时候,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,我叫了一声:“楚哥。”我自己都能听出我的声音有点儿抖。这时,我爸妈也回转身走过来,我赶忙稳定了一下情绪,他也开口了:“好久不见。”听他这么说,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鼻子突然一酸,我急忙抬起手揉鼻子掩饰。我爸问我:“这是——?”我才想起来给他们介绍,在老家时,我爸妈知道他的名字,并不认识他。我看见我妈看我的眼神有点儿疑惑,我赶紧补充:“我是在小东结婚的婚礼上认识楚哥的。”
我爸妈招呼他和我们一起吃,他说,他在和两个朋友吃饭,约我吃完饭聊一聊。这顿饭,尽管我极力掩饰,但是,我还是吃得心神不宁,因为他就在我身后,我特别想知道,他为什么在北京?他结婚了吗?他现在干什么……
我爸妈也看出我着急,他们很快吃完就先走了。我送我爸妈离开,他的两个客人也已经走了,他一个人坐在那儿,看见我们起身,他和我一起目送我爸妈离开。他提议:“找个地方坐坐吧?”我点点头。
我们在马路对面找到一家咖啡厅,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定,彼此才开始审视对方。他先开口了:“你没变,还是小时候的样子。”我看他,脸上没有沧桑的模样,也不见老,说:“你变化也不大,好像稍稍胖了些。”“嗯,是胖了,到我这个年纪的男人,好像或多或少都会发福。”他说到年纪,我想起他比我大十五岁,我说:“我今年三十,你四十五。”他说:“你还记得我比你大十五岁。”这时,服务生送上了咖啡,我抬手拿杯子,他看着我的手腕,说:“这表你还戴着。”我说:“我一直都戴着。”听我说完,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什么,把头转向了窗外。
我不想寒暄,想尽快知道我想知道的,于是,我直接问:“能告诉我这些年你的情况吗?”他转过脸,没有回答我的话,反过来问我:“你结婚了吗?”我笑了,原来这是他最想知道的,“没有。”我说。我见他嘴角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。“有男朋友吧。”他又问。我笑得更明显了,不知怎的,见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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