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周五晚上，给老家的父母打电话。往常父母接到我的电话总是有说不完的话，但是那天，我却觉得父亲老是欲言又止。

我问，“爸，家里没什么事吧？你跟妈都挺好吧？”

父亲沉默了，我一见他不说话，就知道准是有什么事。

我太了解我的父母，他们这辈子什么苦都能吃，甭管遇到多大的难处，自己应付得了绝对不会让儿女知道。

我有点急了，“爸，到底有什么事？你快说，别想瞒着我！”

好一会，父亲才嗫喏着说，“娟，你妈不让我说啊。”原来，母亲肚子不舒服已经好长时间了。

一开始以为是闹肚子，就一直硬挺着，前几天，疼得实在受不了，而且开始呕血。

父亲一说给我打电话，母亲就急，“娟是吃公家饭的，单位那么忙，可不能让她分心。”

我又急又气，“爸，这不是小事，你们明天赶紧过来，我马上安排给我妈做检查！”

放下电话，我一下子瘫在椅子上。老公刘淼走过来，有点嗔怪地说，“怎么和爸说话那么着急啊！”

我忧心忡忡地说了母亲的情况，我说我担心妈的情况可能不太好。

第二天下午，父母从老家赶了过来，还大包小包给我带了很多特产。

母亲瘦得厉害，和过年我回去的时候比，整个人瘦了一圈。

做检查的时候，母亲一个劲地说，“娟，你说你这么忙，还给我跑前跑后，都怪妈，越老越不争气。”

结果出来那天，我和老公刘淼一起去的，当那个很权威的医生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，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。

医院楼梯间嚎啕大哭，刘淼看到我这样眼圈也红了。

母亲得的是胃癌，那一刻，我真想问问老天爷，为什么让母亲这样的好人生病？

良久，我查干眼泪，对刘淼说，“我先和你说好了，无论花多少钱，无论卖房卖车，拼了命我也要救我妈！”

我妈，不是我亲妈，她是我的继母。我的命是亲妈给的，但如果没有继母，或许就没有现在的我。

02

亲妈去世的那年，哥哥10岁，我7岁，弟弟3岁，我记得，地里的麦苗青青，看着我和哥哥哭妈妈，弟弟甚至还不知道我们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妈妈了。

料理完亲妈的后事，姥姥看着这个破败的家，还有一溜排开的三个孩子，像一窝张嘴等食的燕子，只有哀叹。

村里人都说，一个男人带着仨孩子，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呀！

几天后，父亲又像往常一样走街串巷做木匠活，给我们兄妹三人把干粮留好，一走就是一天。

姥姥住在邻村，时常会过来我们，但是，奈何那边也是儿子孙子一大家子人，更多的时候是有心无力。

三岁的弟弟，有时候跟着邻居婶婶，有时候跟着我和哥哥去上学。小小的人坐在教室后面不吵不闹，老师知道我们家的情况，也就默许了。

那时候的农村经常停电，有时候停了电，漆黑一片，父亲还没有回家，我们就挤在炕旮旯里面，静静地等父亲回来。

那年的腊月，父亲为了多挣几个钱，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在外面做工。

年前，姥姥过来了一趟。家里冷冰冰的，我们三个孩子吸拉着鼻子，小脸冻得通红。

我和哥哥的棉衣已经很旧了，袖口漏出了棉花，那天，姥姥是哭着回去的。

03

第二年春天，继母来到了我家，三十来岁，人看起来干净利索。

很多年后，我感慨，似乎这一切是上天安排好的，继母在春天来到我们家里，也给这个家带来了春天。

其实，亲妈死了以后，媒婆也带着别的女人登过我家的门，但人家一看见这家里的破败，还有三个孩子，扭头就走。

只有继母不嫌弃我们，不嫌弃这个家穷。但我和哥哥却无法接受一个陌生的女人进了自己的家。

继母来的那天，我和哥哥领着弟弟跑到村头麦场上，坐到麦垛旁边哭，哭我们的亲妈没有了，更哭以后会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代替了亲妈。

我听邻居姐姐说过，后妈都特别狠，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，就虐待前面的孩子，我和哥哥对这个新来的继母充满了恐惧和排斥。

晚上，父亲发现我们不见了，叫上邻居出去找我们。

听着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喊声，哥哥看看我说，要不咱们回去。

可我那个犟劲上来了，就是不回去。父亲和继母找到我们的时候，弟弟已经躺在我身上睡着了。

春天的晚上还是很冷，我们冻得哆哆嗦嗦，互相倚在一起，

父亲举起手来想打哥哥，让继母拦住了，后来，继母抱着弟弟，父亲领着我，把我们带回了家。

第二天早上起来吃过饭，父亲让我们叫继母妈。弟弟叫了，我和哥哥梗着脖子，偏不叫。

父亲气得直叹气，继母就劝她，孩子还小，以后时间长了就好了。

继母来的时候，带过来了一台缝纫机，来了以后，先给我们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。

那个时候，农村的孩子还没有成衣穿，能有身新做的衣服，我们都美坏了。

继母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焕然一新，弟弟每天跟着她下地、种菜、做家务，我和哥哥放了学，就有热乎乎的饭等着。

渐渐地，我们觉得继母其实没有想得那么坏。

04

在农村，没妈的孩子从心里会有自卑感，有时候会受欺负。继母来之前，常有小孩子拿我们没妈这件事取笑我们。

继母来了以后，有一次我跟着哥哥和同村的小孩子们玩拍方宝，有一个叫虎子的小孩把最好的方宝输给了哥哥，后来又反悔了，非要让哥哥还给他，说哪天再叠两个给哥哥。

已经赢来的东西，哥哥当然不会给他。结果虎子冲着哥哥喊，“你个没妈的野孩子，能耐什么？”

哥哥一听气坏了，上去就给他一拳。我急忙把哥哥拉开，拽着他跑回了家。

不一会功夫，虎子就和他妈找上了门。他妈对继母说，你家孩子好模好样就把俺孩子鼻子打破了。

继母客客气气地接待他们，然后问我和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？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，我看见继母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。

她回过头，对着虎子妈说，“嫂子，孩子打人不对，我该怎么赔就怎么赔，可有句话我得说明白。”

继母指着哥哥和我，“他们有妈，我就是他们妈，谁以后要是再敢说他们没妈，我先不干！”

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继母如此严厉，虎子妈看继母这个样子，悻悻地又说了几句就走了，从那以后，再没有人敢说我们没妈。

我和哥哥渐渐地都开始叫继母妈了，我们真的觉得，我们又有妈了。

但是，从继母来到我家，我就一直在担心一件事，就是像邻居姐姐说的那样，继母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孩子。

不过，几年过去了，继母并没有生出自己的孩子。

05

哥哥初中毕业后，就不打算再上了。他对父亲和继母说，自己本来学习也不好，

不愿意上学了，要出去打工。

其实那个时候，村里的很多孩子都是早早辍学帮大人干活，要么就是外出打工。

继母却不同意，后来父亲说话了，“我知道你是好心，但家里两个小子，将来盖房娶媳妇，哪个不要钱，老大愿意出去挣点钱也行。”

哥哥出去打工，继母愧疚了很久，觉得是因为自己无能，才没能让哥哥多读几年书。

三年后，我也初中毕业了，我的中考成绩很好，能上县里最好的高中。继母坚定地支持我继续读高中。可这时候，父亲和继母出现了很大的分歧。

那时候村里的女孩大都出去打工，要么早早出嫁，我能一直读书，是继母一直在说服父亲。

那段时间，我隐约听说，镇上有户挺有钱的人家到我家来提亲了。

父亲虽说也疼我，但是农村人的传统思想很严重，在他心里，甭管男孩女孩，上学不是最重要的，早点成家才是正事。

可我的心大得很，我想读高中，读大学，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
继母看出了我的心思，她说，“娟，你放心，妈支持你，只要你自己想往上走，我砸锅卖铁也供你！”

我哭着说，“妈，我想上高中，上大学……”

继母轻轻地帮我擦泪，“我这辈子就上过三年学，后来，我只要看见别人家孩子去上学，我心里那个羡慕啊。”

“我就想，以后我有了孩子，不管男孩女孩，我拼了命，也要供他。”

继母说到这里，又叹口气，“我已经让你哥辍学了，现在我说什么也要让你上高中，上大学。”

当天晚上，我听见继母和父亲争吵的声音，这是继母第一次和父亲吵架。

继母激动地说，“孩子成绩这么好，你忍心让她耽误在咱们手里吗？”

“闺女怎么了，闺女也是人呐，闺女要是出息了，也一样光宗耀祖！”

“咱们一辈子呆在这穷山沟里，是没希望再出去了，难道还不让孩子出去看看吗？”

最终，在继母的强烈坚持下，父亲同意了我去县里上高中。

06

去县里之前，继母给我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东西，包括女孩子的卫生用品、小褥子，看着这些东西，我禁不住眼泪又流了出来。

那是我第一次离家，看着已经有些苍老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，我心里满是不舍。

继母拉着我的手，“娟啊，只管好好念书，家里有我呢！”

高中三年，我废寝忘食，不敢懈怠，累得不行的时候，就想想继母说的话，我知道，我不能输！

三年后，我没有辜负全家人的期望，考上了省城一所很有名的大学。

那天，县中学和镇政府敲锣打鼓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了我家，我成了全镇有名的“女状元”。

大学期间，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，我申请了国家助学贷款，平时勤工俭学，做家教，自己挣生活费。

身边的同学，很多都是城里人，或者家境不错，虽然我成绩优秀，还是班干部，可是和他们相处，我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卑和小心翼翼。

大二的时候，同系男神向我抛出了橄榄枝，我觉得像梦境一样不真实。

果然，这只是一场梦，当他发现我只是一个山村出来的土孩子，我的父母都是农民，很快斩断了和我的关系，并火速搭上了另一个家境富裕的城里女孩。

当他们牵着手在我身边走过的时候，深深地失落和耻辱感彻底打垮了我。

那个时候，农村还没有普及电话，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封信，让家人放心。失恋以后，我一连两个月没给家里写信。

没想到，半个月后，继母来到了我的学校。

看见脸色红黑的继母背着一个大包袱站在我面前时，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
继母知道，我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，可她什么都没有问，为了不给我添麻烦，她执意不去我宿舍。

继母说，咱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坐坐，妈和你说说话。

那时候已经过了中午，我找了一个干净的小店，想给继母买点吃的。但她却坚持说自己带了干粮，已经吃过饭了。

看我要着急，才吃下了我点的包子和鸡蛋汤。

那天，我第一次知道了继母的身世。

07

继母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，她和哥哥、奶奶相依为命。在她十几岁的时候，奶奶也走了。后来，为了给哥哥找个媳妇，继母嫁给了邻村一个肯出不少彩礼的男人。

之后，哥哥用她的彩礼，娶了她的嫂子。

继母嫁的这个男人，起初对她还不错。因为继母人勤快，肯吃苦，谁也挑不出毛病。

只一件事，两个人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。

为了能怀孕，继母试过了各种偏方、土方，罪受了不少，但肚子仍然是平的。

后来，医院检查，被诊断为先天性不孕症。

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继母如遭雷击，继母的前夫发现自己花了钱竟然娶了一只不下蛋的鸡，把所有的气都撒在继母身上。

这个男人出去喝酒，回来后就毒打继母。她坚决离了婚。

离婚后，继母回到娘家，借钱买了一台缝纫机，靠着给别人加工衣服挣点钱维生。

但是，那个前夫听了别人的撺掇，还经常来骚扰继母，说自己当初娶她时花了大价钱，现在要还给他。

面对前夫的无理取闹，继母终于忍无可忍。有一次，前夫又来骚扰她时，继母把自己身上的钱扔给了他，然后回屋拿出一把菜刀。

她把刀往桌上一拍，义正言辞地告诉前夫，我在你家白干了这么多年活，我找谁要钱？

我就这些钱，都给你，以后你要是再来，我要钱没有，要命一条！

从那以后，前夫再不敢骚扰她，可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，哥嫂嫌她丢人，还嫌她是个累赘。

继母说，那个时候我就想啊，为什么我的命就那么苦哦！可是老天爷有眼，后来，我就有了一个疼我的丈夫，还有了你们三个孩子。

继母和父亲见面的时候，父亲说得很明白，家里穷，还有三个孩子，但继母就看上了父亲的实诚。

继母拉着我的手，“人这一辈子啊，难处多着呢，我和你爸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，帮不上你什么，往后的日子，就靠你自己了。”

“妈一个上了三年学的农村女人，那么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，你是个大学生，从小就有主见，也最有出息，妈知道你行着呢。”

那天，继母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，每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里。

我记住了继母的那些话，不再自卑和彷徨，挺起腰杆，勇敢做自己。

08

我上大三那年，继母顶着给家里盖起了五间大瓦房，风风光光地给哥哥娶了媳妇。村里人人都对继母竖大拇指。

哥哥结婚后，为了能照顾父母，没有再出去打工，他留在家里和父亲一起干木匠活，后来开了一个小型加工厂。

嫂子和继母一起忙活服装加工，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红火。

毕业后，我通过考录进了一家事业单位，成了吃公家饭的人，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父亲和继母高兴地好几个晚上睡不着。

工作以后，我没有像很多女孩一样着急找个高富帅嫁了，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充电，几年的时间拿到了两个证书。

26岁那年，我认识了刘淼，他比我大三岁，医院的外科大夫。我们的相遇，就应了那句话，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。

结婚后，我们互敬互爱，日子过得平静舒心。

这时候，县城工作的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家庭。看着孩子们都有了好的归宿，继母说对父亲说，自己这辈子算是圆满了。

我多次想让父母到省城来住一段时间，但她们说了，年纪大了，哪也不想去，就觉得自己家里最好了。

我知道，他们是不想给我添麻烦。我时常给家里打电话，听哥哥说，家里现在条件好了，两个老人还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。

可就在家越来越好的时候，继母却病了。

那几天，我的眼泪一直断不了。

刘医院最好的大夫，很快给继母安排了手术。进手术室前，她还很乐观安慰我，“放心吧，我没事。”

继母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，我已经哭成了泪人。

那段时间，我几乎不眠不休地陪着继母。

看我人整瘦了一圈，继母拉着我的手，“娟，有你这么好的孩子，妈这辈子值了！”

化疗结束后，继母做了一次全面检查，各项指标都很正常。我激动地差点跳起来，像个小孩一样抱着继母在地上转起了圈圈。

医生说，胃癌如果10年以内不复发就算是痊愈了。

我相信，好人会有好报，我也告诉自己，以后，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她，这个不是亲妈却胜似亲妈的女人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