倪蓉棣

周泰华是芙蓉上街人，我是芙蓉下街人。我们两家隔着一条小溪。小溪已被街道所埋葬。今天我遇见周泰华，不再溪东溪西、水长水短，便直接喊他雅号“三癫”了。

所谓“三癫”，就是指从政癫，从商癫，从文癫。癫者，奇特、怪异、另类也。

周泰华大学毕业后，便直奔新诞生的乐清市人民政府，在计经委供职。某年，单位被揪尾巴，审计大刀搁在头上，领导脸色苍白，处境危险。周泰华挺身而出，反抓人家尾巴——根据某某领导指示开展审计——这是什么意思？这不是依人不依法么？这不是先入为主，在搞“有罪推定”么？这太屁了吧？！他上书温州府，大声疾呼，坚决要求拿掉那把刀。此事惊动了乐清县太爷。县太爷找他谈话。但他不买账，坚决抵抗，墙上满是弹孔。最后，单位领导有惊无险，平安落地，并被调任新单位一把手。单位领导要带他走，他谢绝了。紧接着，市纪委要调走他，他也谢绝了。他口才好，又是硬汉子一条，赢得了锦绣前程。但他一甩手，高声说，衙门不好玩，爷下海去了。

周泰华下海后，一度落泊江湖，一地鸡毛。他在北京、太原、郑州等地，开过宾馆，办过服装厂，建过化妆品专营网站，亏得四脚朝天，一蹋糊涂。后来咸鱼翻身，落草郑州，总算混成一名小老板。他来自温州，财富被放大。当地黑道盯住他，鲫鱼过江，频频上门敲杠。周泰华忍无可忍，剃光头，买来马刀，与人家拼命。牙齿咬得格格响，刀舞得啪啪响，天上轰隆隆滚的都是雷声。黑老大怵了胆，举手投降，并献上媚笑，称他为“华哥”。华哥不客气，把人家踩在脚下，修理得头是头，脚是脚。华哥的叔叔在北京做生意，受人欺负。华哥带领人马，坐飞机直扑北京，打散人家一个营的兵力，打得“营长”、“连长”、“排长”满地找牙。华哥还去过拉萨，灯红酒绿背后，布下八卦阵，将一班来自全国各地的小混混收拾得服服贴贴。华哥还立下规矩，不欺善，不欺弱，不欺穷，专打恶霸，谁是蒋门神，就拿谁开刀。一次，他与“蒋氏”过手，竟带领一百五十号人马掩杀过去，“蒋氏”吓得屁滚尿流，落荒而走。

原以为周泰华摆平黑道，在郑州会大干一场。殊不料48岁那年，他关闭酒店连锁公司，关闭服装加工厂，仅留一家网络科技公司以求上市，便驾着北京吉普，长驱千里，一路呼啸回转芙蓉老家。他是大孝子，要陪老母亲颐养天年。

有趣的是，在侍奉母亲期间，杭州的房价在呼呼下跌，他却忽然一口气在杭州市中心买下四套房子。大家一头雾水。但时隔半年，G20会议一开，杭州的房价一路飙升，他大大地赚了一把。朋友们说他命好。他却说，我感觉好。其实，他做生意，向来不按常规出牌。

周泰华有才，有钱，有闲，是芙蓉山文化研究会会长的不二人选。我倚老卖老，拿话压他，硬是让他戴上了这顶帽子。这顶帽子他戴得舒服，四处搭戏台卖螃蟹，把芙蓉山文化研究会捣鼓得牛气哄哄。中科院竟将它列为民间社团建设的一个特例予以跟踪研究。不过，会长大人更牛。他没有写过格律诗，仅翻书一天，便跑到市文化馆去，开起格律诗写作讲座。他一口气讲了两个礼拜，粉丝云集，其中，有独身女郎抛下话，非他不嫁。他没有正经研究过《易经》，但琢磨了几个晚上，不久便在“乐清国学堂”群上摆下擂台，与各方神圣过招，吊打人家。他口无遮拦，讲《心经》，口吐莲花，也口吐桃花，让在场的高僧坐也不是，走也不是。他在网上讲爱情，讲婚姻，讲家庭，金句迭出，又臭话哄哄，还不时晒出自己的青涩照和艳遇旧闻，令女人们大呼小叫，惊诧莫名。他写的博客，除却巫山不是云，雨声一片，令人迷失江湖。“我就是我，我决不活在别人的口舌底下。”这是他的口头禅。他眼中没有权威，从来不抬头看山。有人当面出卖自己的笑声，笑他是井底之蛙。他不计较。没错，你有本事就站出来单挑，拿功夫说话。有朋友说，上海某公是佛道高人，你敢与他过招么？他想都不想，第二天便坐动车去了上海。他与高人打禅语，两人云里雾里，乐清东塔也感应到法力，顶上莲花盛开。最后，高人跪倒在地，拜他为师。他胜利班师，可回到乐清，屁股尚未落座，便大喊一声，我输了！大家无不哈哈大笑，说苏东坡吃了佛印的香肠了。不过，大家很快泄了气，承认真正的高人还是他。他拿得起，放得下，出得去，回得来，道行已修炼到家。

周泰华做学问也癫。天下研究孔子及论语的人，多半是大师，牛气哄哄，他偏不买账。他也插一杠。其实，早年沦落江湖，他便已下了暗功夫，出手带风带雨。他推开孟子、荀子、董仲舒，推开司马迁、王充、朱熹、何晏、邢昺、韩愈，推开钱穆、杨伯峻、傅佩荣、南怀瑾、李泽厚、李陵，等等，让孔子在丛山峻岭的身后走出来，抵达他的跟前。一碟炒花生，两杯雁茗，他与孔子侃大山。他说孔子是位挺好玩的老头，亏得孔子不会抽烟、烂喝酒，要不，聊着聊着，有时他真的把孔子当成自己的父亲了。他是大孝子，当年父亲醉卧街头，受人欺负，他竟亮出刀子，吼吼着要替父亲报仇。他研究论语，尽孝乃是初心。当然，孔子是精神导师，一身道德文章，他父亲是理发匠，满肚子酒，岂可相提并论，但他说，孔子与他父亲血管里流淌的人性是一样的。他认为，人什么都可以改变，唯独人性千年不易。他研究论语，从第一章开始到最后一章，始终拿人性说事，原本一些云里雾里的东西，经他一解读，便变得清晰起来，少了生硬，多了亲切，少了纠结，多了圆通。他敢于叫阵，要把理学大师朱熹拉下马，这不难理解。因为朱熹罔顾人性，把孔子看作神，解读论语，满口高大上，孔子及论语的面孔敷有太多的金粉，显得太假。但他为何呼啸出刀，迎头痛击同样拿人性说事的《丧家狗》作者、北京大学李零，主要是李零罪在“打着红旗反红旗”，先是将孔子从神坛上拉下来，继而将孔子及论语往酱缸、阴沟里推，活活地将孔子及论语庸俗化、恶俗化了。他认为，朱熹是一个极端，李零是另一个极端，他们笔下的孔子及论语，均不靠谱，必须予以拨乱反正，还孔子及论语以真相。

周泰华呕心沥血，四年白了头，他八易其稿，终于拿出《周裁论语》。《周裁论语》自成一家，决非平庸之作。它有四大鲜明特点：一是“周裁”名副其实，替人背书少，全是周家货色；二是通俗好读，是人书，不是鬼书、神书，又不失学术庄严、厚实；三是讨论开放，不搞自我吆喝，辩析扎实；四是学术亮点颇多，不会冤枉探宝者之行。《周裁论语》的导言，六千来字，是一篇雄文，它未必才情、学问满纸，但藏有不少观音之手，或令读者摩挲而读，不时眼前一亮。

我一直认为，孔子死后，孔子及论语不可能有真相，这跟天下的大师、骗子无关，跟谁当皇帝无关，跟神化、庸俗化无关，也跟这个那个无关，它只跟时间有关——时间久了，石头也会变成一朵莲花。但我读了《周裁论语》，却想告诉读者，周泰华笔下的孔子及论语，字里行间，可以捕捉、感触到人性的亮度和温度，读来亲切，可信度高，坐实感强，而孔子及论语的面孔没有三尺金粉，也没有三尺污泥，朴素而真切，既不苍白僵硬，也不油滑恶心，它或许与历史的本相，相距不以千里计、百里计，而只以十里计、五里计、三里计。其实，这也是我今天省略五千言，不再赘述《周裁论语》格局气象的全部理由。

周泰华称自己做学问，走的是南怀瑾的江湖道路，佛释道杂，百家通融。他现在又着手中国仁学体系和东方文化体系研究，你掂量一下这两大课题，比砖头还沉手吧？你说他牛呢，还是说他癫？

我比周泰华大15岁，周泰华很给我面子，称我为老师。我却不客气，硬跟他打赌：你是三癫，是芙蓉八百年出一个之人物，乃尘外菩提，老来必皈佛门。周泰华不敢接招，只是喊：天啊，倪老师，你别逼我当和尚了！

这里，赋诗一律，给周泰华画个像，以此结束全文——

莫问英雄甚出身，

江湖只看武功真。

黑红白道敢鞭鬼，

儒释玄门不信神。

笔杆挑翻朱北斗，

舌头玩死李阴人。

亦癫亦怪亦狂放，

鹤发皈依必绝尘。

年5月20日于乐成马车河二马斋